第五章 有花堪折直须折

  白驹过隙弦上箭,春去秋来转眼间,小儿无邪多聚散,已是黄口十余年。

  天权皇宫金銮璧瓦,依旧无风无浪。坤园小亭,皇帝与国师如常斟酒聊着天。

  萧释文再三试探道:“陛下当真同意傅家公子来教书?曾经傅家可是包藏祸心啊。”

  “那已经过去十年啦,不碍事,而且整个天权就那一个玄明宗出师的孩子,朕喜欢,若能来教皇儿,也是我天权之幸。”

  “陛下当真信得过?”

  “啰嗦,”厉元道又多斟了一杯酒,“萧爱卿,你也别总站着,来坐下,陪朕聊聊别的闲话。”

  这一年厉承十岁,脸圆圆的,扎两个小角,就像一个大丸子上粘了两个小丸子。厉元道给了他大把的金银与地位,却极少来看望他,他总是喜欢躲着那些侍女侍卫,一个人玩。

  厉承最喜欢呆的地方是后院一棵桃树,听说是小时候一个南栎的小哥哥种来的,虽然不记得他是谁,但厉承很喜欢这些嫩色动人的东西。

  又是春天,清甜桃花香气迎面扑鼻,落樱缤纷,如同幻梦,时有几只玲珑白蝶飘然而过,攀枝似月,落空成花。

  厉承踮起脚来,想要去抓那些美好,够不到,他就伸直了身子,蓄力一蹦,蹲下再起,蹦蹦跳跳还是够不到,抱着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。

  “想要摘它吗?”身后忽有一个男子低哑的声音温柔绽放,轻的像梦,却格外清晰。

  他看见一只白皙的手掠过他头顶,修长匀称,骨节分明,探向较低的花枝,手掌擦过初开的小粉花,指尖温和轻抚。

  宫中从未见过这样的人,他微微仰起脑袋,一点点见了他如磨玉下颔,以及薄唇抿起的一丝温和笑意。

  他使劲向后仰着,待要再看清些,却用力过了头,忽被一阵风起桃花瓣迷了眼睛,险些向后栽去,被一只温热有力的手稳稳拖住了背。

  风止。

  他站起身晃晃脑袋,扑掉刚落在自己身上的桃花瓣,再看向那个人,见他长发如墨轻拂,又随风止而落,方见其真容。

  那人瘦而不弱,雪白袍服一尘不染,玉面温润,剑眉无锋,下附一双温柔的眼。

  这个哥哥可真好看,厉承如是想着,眼却瞥到了他手中的桃花枝,惊道:“你怎么把它折下来了!”

  男子看了看手里的桃枝,恍然道:“抱歉,方才风大,稍一用力就……”

  “这是我的桃树,你折了,就要赔我的!”

  男子看这稚气未脱的小孩子气鼓鼓一本正经要索赔,不禁觉得有些好笑。

  “你笑什么!”

  男子蹲下,把桃枝递到厉承手里,随口忽悠:“我想,趁早种在土里,应该还能活的吧。”

  “真的?”

  “真的。”男子还做了一个非常认真的表情,随后起身笑道:“我有要事,要走了。”

  男子转身欲走,厉承上前紧抓住他衣服下摆,“那要是没活怎么办?”

  男子无视她在自己白衣上抓了个小黑印,“没活?没活你就来找我赔吧。”反正你也找不着我。

  然而男子走出了两三步又退了回来,“小家伙,知不知道坤园怎么走?”

  厉承拍拍桃树下的土,“坤园离这里很近呀。”

  “我也知道很近。”

  “出了这里往北走几步就是。”

  男子疑惑了,“不是往皇宫西面走吗?”

  厉承跳起来教训道:“你现在就在整个皇宫最西面呀,你怎么这么笨!”

  男子不好意思笑了笑,“实不相瞒,我是迷了路,才误闯此地。”

  “唉,我告诉你吧。”厉承小大人似的一本正经给他指路道,“沿着这条路一直走,到前面你会看见一个……”

  男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,放眼望去,正看到一个中年人走过来。

  “萧大人?!”

  萧释文笑呵呵迎面而来,“子卿啊,老夫还在找你,怎么跑这儿来了。”

  男子迎上前去,“晚辈愚钝,实在是迷了路,才到这里。”

  厉承大喊一声“萧伯伯!”从男子身后跳出来扑上去,萧释文拍拍他的头,“哟,小殿下也在这儿呢!”

  男子疑惑,“殿下?”

  “那正好,”萧释文向两人介绍道:“这位是天权的太子殿下,这位是殿下的教书先生傅修傅子卿。”

  厉承怀疑道:“你就是那个身出名师的傅子卿?”

  男子俯身一礼,“正是,此前不知是殿下,多有冒犯了。”

  厉承眼睛一转,扯着萧释文袖子,“他连路都找不到,我不认这个先生!”

  萧释文劝道:“殿下,先生才学丰富,只不过初到此地还不熟悉罢了。”

  厉承气鼓鼓丢下一句“反正我不要!”转头就跑,男子无措留在原地,也不知是追还是等,尴尬冲萧释文笑笑。

  “萧大人,你是只是来教书,可没说是太子。”

  “你不愿?”

  “不愿。”

  “那加钱,”萧释文淡定道:“五千两。”

  傅修眯起眼睛笑了,立马改口:“我愿意!”

  想来这便算是初见了。

  之后傅修随着萧释文拜见了皇帝与皇后,一番下来,正式担任了太子之师。

  只是厉承对这个先生十分不满,第二天授课,傅修到书堂的时候,就只见得被乱扔一地的书们,和几个惶恐的侍从,不见厉承踪影。

  还是那颗桃花,厉承正蹲靠在树下,挂几颗泪珠,摆弄那有些干了的桃花枝。

  傅修悄悄走近,还是那个温柔低哑的嗓音,“殿下果真在这里。”

  厉承背过身去,哽咽道:“你骗人,它没活。”

  傅修暗叹,昨日只是随口一说,哪知这就是太子啊,略一思索道:“不如殿下把它埋在土里吧。”

  厉承正在挖小坑,“埋在土里也不会长出新的。”

  傅修俯身道:“埋在树下,虽然不会长出新芽,但是能为大桃树提供养分,也算是活在大桃树灵魂里的,从未真正死去。”

  “从未死去?”

  “是啊,故有诗云:落红不是无情物。”

  厉承不解,“什么意思?”

  傅修道:“说的是,诗人虽然身已离京,但仍会为国为民效最后一份力。”而后又补了一句,“嗯,天权子民,也当有此之志。”

  “那和我的桃树有什么关系呢?”

  傅修顺势解释道:

  “大树就像一个大国,我们就是树养出来的枝叶,

  生是国家的枝,死是国家的泥,

  殿下如是,臣亦如是。”

  厉承懵懵眨着眼睛,似懂非懂,但知桃花还活在树的灵魂里,也不再如先前那样伤心了。

  “所以臣不是来强迫殿下学习的,而是来帮助殿下的,帮助殿下认识这个世界更多,成为一个优秀的人。”

  厉承继续挖小坑,把树枝埋进去,良久,开口:

  “你是他们派来监视我的吗?”

  傅修一怔,“殿下心若想,臣便是。”

  “我当然不想。”

  “那臣便是太子殿下最忠诚的臣。”

  厉承沉默了一会儿,认真看了看傅修,眼中闪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无奈,“呵,怎么可能都顺我心,我可是有利可图的太子啊。”

  “无关紧要,”傅修道,“或许你的身体不得不去按部就班,但心永远属于你自己。”

  厉承蓦然正视起这个先生来,这个先生和之前那几个被赶走的不太一样。

  后来厉承还是跟着傅修回了书堂,上课的日子总是很无聊,厉承经常坚持不到一会儿就打起瞌睡,结果往往是被罚抄写,不住地叫苦。

  但是傅修说表现好的话可以随机哪天不留作业,于是厉承又特别期待没有作业的日子。

  厉承觉得,傅修除了教学时比较严,其他大多数时候都是温和笑着的,好像除了爱迷路外没没什么别的烦心事了。

  直到那一次厉承跟着舅舅去看将士练兵,傅修如常跟在他后面。

  烈日当头,傅修已经不知第几次提醒:“殿下,该回去了。”

  厉承总道:“再看一会儿,你猜擂台上那两个谁会赢?”

  “臣又不懂这些。”

  “你就随便猜一下呗。”

  傅修眼锋一扫,“盲猜孙李。”

  话音刚落,擂台上,赤着上身的壮汉孙李,一拳击中对方,顺利胜出。

  厉承兴奋道:“先生,你这么会猜呀?”

  “我随便说的。”傅修轻咳掩饰尴尬,“这下该回去了吧?”

  “再看看嘛!”

  孙李得了胜,毫不掩饰地放声大笑,朝台下喊,“还有谁,有胆上来!”

  台下小兵道,“敢上的都让你打倒了。”“是啊,要不你看谁不顺眼叫人上啊?”

  孙李感觉这个主意不错,眼睛扫射四周,忽见观台上站那人觉着有些眼熟,“那是谁!”

  小兵道:“那好像是太子之师。”

  厉承回头,他们说的不正是傅修嘛,而傅修只是扯了一下嘴角,还始终保持着温笑。

  “哈哈哈,罪臣之子,也能到宫里来了?”孙李一脸鄙夷,哈哈大笑,笑够了,指向傅修,喊话道:“你,上来练练!”

  傅修隔空回之一礼,“承蒙抬举,在下不善武。”

  “怎么,好歹也是虎将之后,躲在边荒就成老鼠了?”

  台下一阵哄笑,厉承从小兵的悄悄谈话中得知,原来那孙李曾是傅家流放时的押送官,对这类罪臣最是厌恶。

  厉承站起来叫道,“你才是老鼠,你全家都是老鼠!”

  孙李这才注意到,傅修身前还坐着一个小孩子。

  孙李笑呵呵道,“太子殿下,我只是想切磋一下,增进感情。”

  一个武将叫一个书生切磋,这不是欺负人嘛。

  厉承:“增进感情?要不我来和你增进一下感情?”

  孙李:“这,殿下,这……”

  “先生是我的人,谁也不能欺负他!”

  镇安侯赵钱听见声音从帐中走出,“何事吵闹?”

  厉承似是找到了靠山,“舅舅,他欺负人。”

  赵钱顺着他,“好好好,胆敢顶撞太子,舅舅稍后必定严惩他!承儿还要再看一会儿吗?”

  “不看啦!要回去了。”厉承气鼓鼓地转头就走。

  傅修微礼辞别镇安侯,随后追上去,“殿下,其实殿下不必如此生气。”

  “我既是太子,若连身边的人都护不住,以后拿什么保护天权呢?”

  厉承的眼神异常坚定,

  “我知道的,虽然很多人私下都骂我是个废物太子,连亲爹娘一年到头都不会来看我几次,但我一定要证明我不是废物,我也有权力,可以保护身边的人,而且以后那些骂我的人也只能由我来保护,因为天权只有我一个太子啊。”

  目送两人离去,赵钱转而犀利目光看向了孙李,孙李吓得一个激灵,从擂台上跳下来跪道:“孙李冲撞了太子,任凭侯爷处置!”

  赵钱几乎是瞬间收了犀利目光,满面和善,俯身与孙李平视,双手扶起他,“糊弄孩子的话,怎么能当真呢。”

  孙李懵道:“侯爷不严惩我?”

  赵钱一拍他的肩,“一个毛孩子和一个罪臣,怎能比得上我一员大将?”

  孙李憨憨一愣,又要跪下谢恩,“谢侯爷!”

  赵钱再一次俯身与孙李平齐,双手托住孙李,几乎差点就要反跪在孙李面前了,“谢什么,都是一个帐下的兄弟,自家人还客气。”

  华丽宫墙,金銮玉璧,皇天之上总有天象风云难测,诉说着不堪与不甘;后土之下也总有小径错杂交叠,误导着大道与歧途;

  傅修正牵着厉承的小手走在宫中小径上,“那以后,可就要请殿下保护好臣了。”

  又或许,不受待见的小殿下与罪臣之子,也算是同病相怜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