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五章

  “你无法抵抗我,只要我压碎那些色彩……”他自言自语,眼睛又是那种怪异的怀念情绪,他似乎在看他的四周,像是这个世界是他第一次降生的那样新鲜。“我必须压碎它。”

  我有不好的预感,觉得他想做某些我不了解的事情,而且是事关我的。

  “你想干什么?”不管他做什么,我都不希望他成功,他这个样子活似入魔。我用力推开他的胳膊,他没有让我得逞,抓着我的肩膀就将我整个人按到床上。他俯身,头发落到我脸上,我眼睛被发丝扫到敏感地闭上。而就在这一瞬间,凯厄斯开口了。

  就如他冰冷到可以扎人的呼吸一样,他的话平直空洞,没有任何该有的温度。

  “忘记吧,克莱尔。”

  忘记吧……

  我还闭着眼,耳边所有声音都消失了,黑暗与窒息的无声占据了我所有触觉。

  只有他的声音,叹息飘逸,冷漠幽冷,包围着我。

  他没有一丝犹豫,再次说:“忘记它,忘记福克斯,忘记你的出生地,你所爱之人,忘记人类的世界。全部忘记吧,我的克莱尔。”

  我怎么可能忘记……我想嘲笑他,可是突然之间,我耳边传来一声清脆的破裂声。

  什么东西裂开了,在我四周,我听到凯厄斯兴奋而难过的声音继续响起。“你是不可能抵抗我的,这些色彩鲜艳的囚牢,只要我愿意……我就能摆脱,掐碎它。”

  他在弄碎什么?

  我本能地觉得必须去阻止他。

  可是身体太过沉重,我连眼睛都挣扎不开。

  凯厄斯用一切都结束了的悲伤语调,轻声说:“就让这个世界重新回到最初的时候,真实的色彩只会是我的绊脚石,我不会允许这些东西夺走你的生命。”

  我想说什么?突然就忘记了。

  耳边是他的声音不断响起,清晰的思绪被大雾所笼罩。

  “忘记吧,忘记你所拥有的一切,你无需这些感情。你将属于这里……”凯厄斯将我的手放在他坚硬的胸口处,他阴暗而笃定地强调,“永远。”

  我迷糊起来大脑很混乱繁重。

  终于困难地出声,“不……”我不可能忘记,忘记什么?

  所有记忆的画面在碎裂,一片一片,崩碎开。我无力地想抓住,可是完全记不起来自己想抓住哪一片。

  我看到查理,他抱着我说,我是你舅舅,克莱尔,

  但是很快,他的脸就模糊了,模糊得我连他的名字都想不起来。我看到卡伦一家,他们坐在学校餐厅里,不,学校,什么学校?

  我上学的地方,我什么时候上学?

  “不要抵抗我,克莱尔,你没有这种能力,你实在太年轻了。”凯厄斯笑起来,他的笑声总带着股尖刻的味道。

 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,可是身体的反应很大,似乎知道要反击凯厄斯的话。问题是我的大脑一片空白,很多思绪都碎成棉絮,一吹就散。

  我不死心地要去抓住什么,手要伸出去,凯厄斯将我的手又重新攥回去。

  他抱着我面对着深邃的黑夜,半眯着眼贴在我耳边轻声呢喃,“都忘记吧,明天开始,你将舍弃任何过往。你的人生只有我,没有任何东西能夺走你的生命。”

  “不,不对……”我奇怪地想要迫切反抗他的话,这是不对的,可是哪里不对。

  我完全想不起来了。

  车祸?那个金发女人的鲜血变成了无数的血滴,散裂开。然后呢?

  “就让这个世界重回无色的喧嚣中,我将踏碎你能力的色彩,征服你。克莱尔,我命令你全部忘记。”凯厄斯居高临下,以一种蔑视的冷酷姿态说。

  我发现一切都在远离,我什么都看不见,只有他的声音是唯一的存在,不断以倾轧打压排除异己的病毒速度,来填补我遗失后剩下的空白思想。

  我无能为力地求他,“凯厄斯,停下。”不要继续下去,可是我想不起来自己要他停止什么,就是拼命抵抗他,想不起理由。

  “忘记它,忘记你是一个人类。”凯厄斯残忍得无动于衷,他对于弱小没有任何同情怜悯。

  他不是蛊惑也不容软弱,就这样以铁血的杀气要将我彻底碾碎。

  我被他的声音一直往下拖,浑浊的黑色洪流铺天盖地地淹没了我,这是不对的,但是这种否认却让我痛苦到产生痉挛的抽搐。

  我重重地喘了一口气,睁开眼,发现自己在医院里。

  熟悉的消毒水味道萦绕在我鼻间,有些茫然地伸出手去碰触那些爬到床头的阳光,一接触就反射性地躲开,却发现一点感觉都没有。

  光线炽白,我重新将自己的手摊到阳光下。

  很温暖,没有灼烧感。我有些奇怪自己过激的反应,觉得刚才应该做了个梦,可是一时间想不起来。

  一个很漫长的梦,醒过来自己还是躺在病床上。

  我侧脸,看着医院的窗帘,我想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去。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很平常,每次能睁开眼都会觉得真是赚到,我又多一天的生命。

  不过医药费是一个大问题,亲朋好友真的不敢再劳烦。我想起已经重组家庭的父亲,他一定不愿意我去打扰他,听说弟弟出生了,他最近会很忙吧。

  大学的同学也走散了,年初接到同学聚会的电话,听说他们都各自有了前程。

  我发现打电话的人叫错了我的名字,可能是他搞错联系人。

  联络本子上的电话号码密密麻麻挤成一堆,总会手急打错的。

  三个星期前,我终于得到机会出了一次医院,去公墓看望一下我老妈。

  “妈,我过得很好。”我蹲在她墓前,真怀念老妈的手艺,我自己的做菜的技术触目惊心。

  我太久没有跟别人说话,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要怎么跟我妈报告生活日常。最后坐到了地上,体力不支。我摸摸妈的遗照,她笑得可真好看。

  “爸爸也很好,不用担心,我会照顾他的。我找到一个不错的工作,可以经常出差,看看各地不同的风景。是有点辛苦,不过薪水比我同期的毕业生还要高很多。我的老板看起来有点刻薄,但工作很认真,他说要给我涨薪水。呵……”我忍不住地笑起来,很开心。“还没男朋友,年底会考虑去找一个,然后带来给你看。大家都过得不错,我也是,生活真是美满啊。”

  我妈应该不会担心了,我重新回到医院后这样想。

  善意的谎言什么的,偶尔说几次有益身心健康。

  今天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有力气,我动动自己鸡爪一样的手指,不会是回光返照吧。

  然后重新躺平,看着医院的天花板。尽量想些好的事情,这不容易,因为好事都被我反反复复重温得差不多。

  我想起自己三天前看的小说,跟隔壁病房的一个产妇借的,是暮色电影接下来的小说,新月。就看了一半,看到爱德华离开了贝拉,然后贝拉发现了雅各布是狼人……不错的情节,不过我还是支持爱德华,就是不知道后面怎么样,因为产妇出院,书也还给她了。

  我相信男主角一定会回来,跟女主角大团圆,爱情小说都该这么写,不然作者会被人扔香蕉皮。

  我总觉得爱德华跟贝拉这两个名字很熟悉,仔细想了想,不是小说也不是电影,更像是我生活里的同学。

  我认识他们,甚至觉得忘记这两个家伙是不应该的。可是为什么就是想不起来呢?

  我用尽了身体里的力量,想翻个身,这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。我又突然想起,我是不是还有一个很爱我的舅舅。

  可是大脑一片空白,将手慢慢放到自己胸口处,我觉得自己真的要死了,因为我连回忆的力气都没有。

  我疲倦地闭上眼,空气中的独属于医院的那种味道渐渐消散。萧瑟冰凉的温度又重新回归,我蜷缩成一团,这可比我死的时候还要疼痛难忍。凯厄斯的手指放在我的脸上,他似乎怕我出问题,呼唤我的声音很低沉。

  我困惑地重新睁开眼,一时之间不知道这里是哪里。我记忆还停留在医院里,停留在那个等死的重病躯体上。

  “克莱尔?”凯厄斯欣喜地叫我。

  我迷茫地看着他,突然之间就只记得这个家伙的名字,他长得还不错,这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。

  “凯厄斯?”我奇怪自己怎么对这个名字印象那么深刻,却无法肯定这是不是他本人。猛然回神,有些东西要溜走,连忙伸手去捞。

  凯厄斯很快速地将我的手又捞回来,与他十指交缠。“你真完美。”他的深情毫无防备,就好像他已经清楚我是属于他的。

  我认真地去观察他的脸孔,眼睛,包括他的嘴唇。我觉得他称赞言过其实,可是在黑暗里我无法真正看清楚他的表情。

  他的指尖抚摸着我的脸颊,凉意渗透到我的皮肤里,这个动作很轻柔,温度过低意思却很亲昵温暖。

 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呆着,他替我盖上毛皮被,坐在床头低头看着我。

  我在想自己要不要故意假装一下,闭上眼像是很渴望安睡,好熬到明天。

  凯厄斯应该没有发现,我不知道如果再来一次,还能不能扛得住。上辈子的记忆在最后一秒里,拯救了这辈子的记忆。

  我才发现,凯厄斯的能力竟然是强力催眠。查理,贝拉,卡伦一家,福克斯中学还有我的所有事情,都在他的命令下被卷碎。我该庆幸他没法将手伸到我的上辈子,只要我拼命地回想,就能保住那些差点被卷走的记忆碎片。

  太可怕了,我吓出一身冷汗。如果刚才我没有把握住,明天估计连卡莱尔是谁都想不起来。

  因为有那么一段空白期,我是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。

  我不敢动弹地眯着眼睛偷看他,看起来他应该不知道自己的催眠是失效的。我刚刚想松一口气,他戒备快速地转头,用一种怪异的姿势张望起来。

  他在看我们四周的黑暗,黑暗里的各种家具及墙壁上的油画。难道他才发现这里的装修过于讨厌,一点都不适合他的身份吗?

  “克莱尔!”他的咆哮来得过于突然,愤怒与不可置信在他的声音里是那么明显。“你根本没有没有忘记,对不对?”

  他的反问根本就等于肯定句。

  这个家伙的神经怎么那么敏感,我什么都没说他是怎么看出破绽的?

  “为什么它还在?”凯厄斯厌恶地看着他的四周,又非常生气地怒视我。“你一定要反抗我吗,克莱尔。”

  强词夺理的最佳典范,我快要被这个神经质的家伙搞疯了。忍了又忍,才很窝囊地安慰他,“不,我忘记了,真的。记忆这玩意不怎么可靠,我真的忘记了。”

  “那你忘记什么?”凯厄斯凶残地用威胁的口气说。

  我大脑因为经过了前面的剧烈折腾,现在有些不好使。我傻愣地回答,“你希望我忘记什么?”

  “忘记你是一个人。”他咬牙切齿地说。

  我不是一个人难不成你想让我变成一只蜗牛?这个我实在无法苟同,最后才有点息事宁人地用温和的口气说:“凯厄斯,我从出生到现在都是一个人,你不能剥夺我的物种认知权利,我不可能突然就觉得自己是一只鱼或者一条毛毛虫。”

  如果他不是那么贪心要将我所有的记忆都夺走,那么我可能真的会让他得逞。就是因为记忆碎片太多了,所以我才能将它们随手就捞回来,它们在黑色的洪流里那么一大堆太显眼。

  “那你还忘记什么?色彩盎然的克莱尔。”凯厄斯因为失败而变得特别尖利刻薄。

  我从不觉得色彩盎然也能拿来形容人的,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企图让他冷静下来,“忘记了很多不必要的……”

  怕凯厄斯发飙,我立刻补充:“例如我几岁上学就记不起来了,小学的老师也想不起来,还有三年前过生日的时候,收到什么礼物也想不起来,可能还有,我大概都忘记了。”

  这些是事实,因为没有来得及捞完全,他的催眠并不是没有任何用处。我拼了命保住的,是记忆的绝大部分。不过那些遗忘的东西,对我来说是忘记了也无所谓的琐碎。就算凯厄斯不拿走,估计过段时间会被大脑收入垃圾桶里。

  可惜凯厄斯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是被我安抚的样子,他看穿了我所有的话语背后的意思,他知道遗忘的东西对我来说无足轻重。

  我们之间的气氛完全僵住了,他搞不好已经在考虑是不是要先干掉我,才能抹掉他败得一塌涂地的耻辱。

  我企图鸵鸟地藏到厚实的被子里,不想面对这样的他。可是凯厄斯的手抓住我露在外面的头发,我根本就无法移动身体。

  “当一个该死的,没有任何用处的人类是你的愿望吗?”凯厄斯冷笑,他看起来一点都不想放弃。“你总是如此固执地抵抗我,用你错误而愚蠢的决定,来破坏我给你铺就的道路。”

  这个……个……我实在受不了这种家伙,这种控制狂。

  “我是不可能会忘记的,无论是福克斯还是我的亲人,包括!”我重重地咬词,“我是一个人类这种事实。你怎么洗脑也没有用,我不会忘记的。”这简直就是挑战书,挑战他可怜的忍耐力。

  凯厄斯的手指陷入到床里,他对于我的不听话特别无法容忍。

  而我更想狠狠打击一下他,让他彻底清醒,随意掌控别人的人生就是一种罪恶。我的声音带着一股疲软,无奈而难受,“如果要忘记,我多么希望能忘记你。”

  “忘记我?”他觉得这句话特别可笑,脸孔隐藏在黑暗里,这让他的自暴自弃听起来特别用力凶狠。“忘记我这种没有灵魂的怪物是不是?”

  我沉默,话语停留在胸口处,很久后才有力气挤出来。

  “忘记你曾经杀过人,忘记你是一个吸血鬼,忘记你叫凯厄斯-沃尔图里。忘记你……”终于是说不下去,我更希望时间永远凝固在见到你的前一天,那个时候的你还叫c。

  “你希望我是一个人类?”凯厄斯冷嘲地笑起来,他的声音偏高尖刁,似乎在嘲弄我的话,“如果我是一个人类那么你会爱上我?一个没有任何自保之力,懦弱无能的人。”

  物种的沟通不良啊,我一点都不失望他的反应,他属于鄙视人类一百年专业户。实在没有力气跟他周旋,我侧身,将头埋入被子里,很轻地说:“凯厄斯,我累。”

  很想睡觉,你不要闹了。

  凯厄斯低头,他伸手想将我拉起来,却在最后一刻,收敛了所有的力道,抚摸着我的头发。

  我闭上眼睛,泪水莫名其妙地流出来。

  隔天醒过来,没有人坐在我旁边,昨晚的混乱让我恍惚起来,以为那只是一个梦境。

  等到回过神,才战战兢兢地掰着手指数人名。“查理舅舅,贝拉,很好,卡伦一家都记住了。我同学,杰西卡,安吉拉,还有麦克,老师瑞恩与格林校长……”

  一个都没忘,我都怕凯厄斯会不会在我睡着后,对我进行新的一轮法x功传销洗脑催眠术。

  他什么都没有做,真是不可思议。

  难道他想开了,知道强迫是没有好下场的?

  我顺了顺乱七八糟的长发,看着头顶上的吊顶烛台,一时不知道接下去要干嘛。

  “克莱尔。”卡莱尔突然出现在旁边,我吓到地看他,难道你们出现的速度就不能正常点?

  卡莱尔的眼下有很浓重的黑眼圈,这让他显得有些憔悴,可是他笑容里的温暖依旧没有任何变化。“你看起来应该整理一下,我来早了。”

  我不好意思地对他笑笑,我知道他是担心我发生什么事,不然医生是不可能这么突然的。

  卡莱尔将我带到前厅,来这么久,我自己还无法分清楚沃尔图里地底的各条地道。

  这就是一个巨大的迷宫。

  吉安娜帮我挑衣服,我还是赤脚坐在椅子上。

  “我的衣服还在吗?”

  吉安娜一时不知道我在说什么,我只能补充,“就是我来的那天,我穿的衣服。”

  她转头看我,悲伤爬上她翠绿色的眼睛里。然后她才走出去,不久后就抱着几件与这里的色调格格不入的衣服进来。

  衣服洗得很干净,有种清新的味道。我重新穿上我的牛仔裤,旧长袖t恤,可惜爱德华的外套被水冲走了,还有我的鞋子。

  吉安娜又帮我找了一双手工靴子,她抓住我的脚帮我穿,“这是我自己买的,送给你。”

  我忍不住笑着说:“谢谢你。”

  “欢迎你来到沃尔图里,早上好。”吉安娜用优美的意大利语回应。

  “早上好。”我的意大利总是磕磕巴巴。

  跟卡莱尔走出去的时候,我回头看到吉安娜站在柜台后面,目送我们离开。

  卡莱尔走前一步,我跟随他的脚步。灯光的亮度逐渐减弱,我发现自己来过这里。

  灰暗的走廊,白色的墙壁,人工的电力消失在头顶的矩形油灯里。

  我看着卡莱尔的背影,知道他要带我去哪里。所有纠结不安都变成一种无法回头的坚定。

  “卡莱尔,如果无法得到足以让我生存下去的票数,那么我将会选择转换。”我以为自己至少会对这个结果而感到挣扎,却发现做决定的声音连一丝颤抖都没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