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章 云起漪澜殿

  景熠并没有沉默得太久,就在身后人群的躁动将起未起时,他向我伸出右手:“皇后有礼。”

  我的笑在嘴角漾开来,知道景熠绝不会在这种场合发作,那一个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帝王,当然懂得此时木已成舟,给我难堪,就是给皇家和容成家难堪,无论哪一边,都远远高过他心里那点愤怒。

  我把手交到他手里,随着他一同走上乾阳宫大殿前三段总共二十七阶的宽大玉石台阶,至顶端回转身子,随着礼官高唱,整个乾阳宫中庭一片起伏,山呼传来:“皇上万岁,皇后千岁!”

  百官朝拜之后,礼官引着我们至西侧的奉先殿祭祖,念了长长的一串祭文,紧跟着无数叩拜,接下来两人重登礼舆,入后宫转至坤仪宫行拜天地大礼。

  大礼毕,合卺宴开,相视而坐,互斟对饮,以证合两姓之好,互敬互爱,举案齐眉。

  至礼成,礼官将景熠领去换下礼服,我则在坤仪宫的寝宫内由着几位执礼嬷嬷褪尽衣衫,最后只罩了一件素绫薄衫,立在大红镶金的影壁边等景熠回来。

  几个时辰的典礼下来,景熠再没有表现出任何迟疑和不悦,每一个步骤都顺应自然,动作礼数不差分毫,但我知道他生气了,因为他的眼神都没有在我身上停留过片刻,更别提只字片语。

  门声响动,景熠着一身并不合礼数的白色常服进门,仿佛已经耗尽了最后的耐心,眼睛只在我身上扫了一下就越过去,面色阴沉着也不说话,礼官宫人们见状全都忙着跪安出去,门轻轻关上,他抛开我大步走开,给我进退两难的地步——

  原本我是该跪迎圣驾的,但我怀疑一旦跪在这里,这一晚上极有可能没人开口叫我起来。

  侧耳倾听,待确定了这寝宫里再也没有第三个人时,我讷讷地凑到他身后,张张嘴,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,挣扎一下才出声:“皇上。”

  没有回应,他背对着我不说话的样子像极了半年前在王府水榭的模样。

  许久,传来了他潜流暗涌的声音:“容成锦?”

  我愣一下,低声道:“是容成锦言,唐桀和阑珊叫我言言,你知道的。”

  吸一口气,我绕到他面前仰起头:“景熠,我是锦言,容成锦言。”

  他盯着我,目光转浓,少顷淡哼一声:“很好,潜伏得够深,这么多年,就为了这一天,你们容成家的谋算到底了得!”

  一切表情顿时凝结,我忽然就有点按捺不住的颤抖,就知道在他面前我永远都是劣势。

  “你——”我咬咬唇,不敢相信他这么轻易地把我的十年付出看作一个阴谋,“明知道不是!”

  他却果断地将眼睛别了开去,话中的冰冷一丝不减:“是与不是,朕自己看得清楚,不劳皇后费心。”

  我忙上前一步拉他:“你别这样!我——”

  “别怎样?”他打断我,翻手切住我的手腕,用了几乎要捏碎我骨骼的力道,“要我恭喜你达成所愿?上至皇室,下至倾城,十年被你玩弄于股掌,无论朝堂江湖,你都当真是天下第一!”

  说罢,他甩开我的手,大步朝门口走去。

  我只愣了一刹,连忙纵身跃到他面前,拦住他去路的同时冲口而出:“景熠!我知道你生气,气我突然间以这样一个身份出现在你面前,可是你在扣一个罪名给我之前,至少要给我一个说话的机会!”

  “我四岁到倾城,五岁我娘就死了,她是阑珊的孪生姐姐,我叫阑珊姨娘你也是知道的,我能有什么阴谋?容成家那种高傲到连一个单名都不愿给我的家族,他们会屑于利用我这种身份的人么?今年若不是我自己出现,他们根本都想不起来还有一个我!”

  “我瞒了所有人不假,如果我当年告诉别人我爹是容成弘,倾城怎么能容得下我?后来见了你,我就更不能说了,我说过你根本不知道我放弃了什么,若不是你一遍一遍地推开我,把我逼入绝境,我根本没想过会再重拾这个身份,我娘到死都没有一个名分,你以为我愿意变成公主的女儿么!”

  我喉咙噎得生疼,声音开始有点哽:“你可以无视我多年的心意,但你不能这样亵渎我的十年!”

  景熠眯了眼睛,深深地看我,却没有开口。

  我微微闭了眼睛,深吸了好几口气,把几乎要掉下来的泪逼了回去:“你说过,哪怕沉默,也不要哭,于是这么多年,我都不会哭,高兴时,难过时,都大多沉默。可是你不能这么欺负我,我只是爱你,我有什么错?”

  为了防止哭出来,我不再去看他的眼睛,而是把目光放在他低垂的手上:“我杀了容成潇,现在赔一个容成家的皇后给你,你想做的事一样可以做,容成潇进宫只会给你带来麻烦,而我不但可以代替她,我还能帮你。”

  “我知道你早已习惯一个人,仅仅是因为你担负的那些责任,有一些必须去做的事,但并不意味着你必须孤独,让我站在你身边,就算你不需要我的帮助,我也绝不会成为你的障碍。”

  停一下,我最后道:“只不要再推开我,也许在治国安邦的大事上我帮不了你什么,但我能做什么不重要,重要的是我想做什么,我想跟你在一起。”

 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,我看到那只手微颤了一下,手背上有一刹那筋络分明,就像当日面对傅鸿雁刺过来的剑,他试图要抬起的手一般。

  我犹豫再三,终于伸出手去,就在即将碰触到他的刹那,他突然反手一个擒拿,身形疾动,出手如电,我尚不及反应,就被他以一股极大的力道推到墙边,后背重重地撞在墙上,让我闷哼一声。

  他右手按在我的肩头大穴,淳厚内力扑面袭来,迫使我急忙运力抵住,不敢还手,仰头看他。

  “既然你知道自己是容成家的皇后,就扮演好你该有的样子,记住你说过的话,不要试图让自己与众不同,朕不希望在后宫里看到一个没规矩的皇后,更不想看见一个舞刀弄剑的落影!”

  他盯着我,目光凌厉阴狠,“否则,不管你是谁的女儿,我能立你,就能废掉你,更不要逼我杀你!”

  我怔了片刻,咬咬牙,骤然撤掉抵住他的内力,任凭他的攻势铺天盖地的侵入周身经脉,痛得整个人一阵痉挛,勉力压下气血,开口一字一顿:“臣妾记住了。”

  景熠没料到我会突然撤去防御,此时也是连忙收了力道,眉头深锁着动了动唇,终是没再说什么。

  我身上衣衫甚薄,坚硬的墙壁硌得后背生疼,心里却安稳了许多,我知道尽管看似是我受了委屈,其实妥协的是他。

  过了一会儿,他转身道:“朕还有事,皇后歇着吧。”

  “皇上,”我在他身后淡笑开口,“如果你现在离开,天不亮就会传遍京城,又把容成家置于何处呢?”

  景熠到底没有走,只是叫他身边的内监总管蔡安搬了一摞奏折来看,蔡安进来的时候尽管低眉顺眼,依旧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往我身上瞄,景熠见状叫他伺候了茶水火烛之后就打发他出去了。

  胸口闷闷的痛,头几个时辰是活血化瘀的最佳时间,任内伤在体内缓慢堆积蔓延,我却只是站在原地,倔强的与案前的他无声对峙。

  一夜缄默,再没有一句话。

  天明时分,门外的蔡安小声地报了时辰,提醒里头的人是时候起身往寿延宫去。

  景熠总算抬起头,见我依旧站在原处,起身走到我面前:“皇后倒是安静。”

  我笑一笑,开口声音有一点喑哑:“谢皇上夸奖。”

  “只是皇后如此从善如流,”他丝毫没有被我噎住,看着我淡笑,“一会儿叫下人们瞧见了,又将容成家置于何处呢?”

  我抬眼:“左右新婚的只是臣妾一人,皇上心系社稷天下,不敢劳烦皇上费心。”

  景熠眉宇微动:“有传皇后胆小怯懦,却不知也是伶牙俐齿的。”

  “都说皇上英明睿智,却怎么也道听途说起来。”

  我将眼睛淡淡别开,尽管尚能应对,却在心里厌极了这种冷冰冰的言语拉锯,少顷道,“这种日子,多少人瞧着,还是不要误了时辰的好。”

  他看了我一瞬,眼睛朝门口瞥一眼,道:“叫人进来更衣。”

  门口明明有一个蔡安,景熠这话却是吩咐给我,我愣一下,也不迟疑,迈步朝门口去,不想身形才动,被一支碧玉簪挽起的长发便倏然散落。

  其实从他一抬手我就察觉到了,无论他是要做什么,我都刻意假作不知,他要我是个普通人,我就不能敏锐到这个份上。然而当发簪被抽去,我骤然明白他意图时,转身看他,他却一步没有停的朝里面寝室去了。

  蔡安没料到我会亲自来开门,忙着请跪安:“奴才参见皇后娘娘。”

  “进来吧,”我淡淡侧开身,道,“在外间候着就好。”

  蔡安心领神会,躬身点头,一招手,后头有长串的宫人鱼贯而入,捧着各色盥洗物品,依次站定。我随意看了一眼,发现昨夜的那两个执礼嬷嬷也来了,略一顿,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这才想到景熠方才是在暗示我什么。

  一时无法,也不敢耽搁,示意蔡安端上景熠的衣裳跟我进去。

  蔡安在景熠身边多年,何等的精明稳妥,对景熠的好整以暇和床榻的整齐如昔视而不见,只是手脚麻利的帮景熠脱下昨夜的常服,抖开今日要穿的吉服伺候他更衣。

  景熠却没有伸手,眼睛朝我扫过来,我怔一下,凑上前去把衣裳接下来,景熠这才朝蔡安使了个眼色,蔡安一个字也没问,点头出去。

  我不知道景熠是吩咐了什么,又或者帮我做了什么,也不去问,只目不斜视的帮他把扣子系好,腰带玉佩一一摆弄妥当,趁着没人,低声道:“今儿个没有早朝,皇上回头得了空去睡一下,不乐意见我晚上就别过来了,也不是正经大婚,三晚还是一晚,不会有人计较的。”

  这回的立后,除了省去祭天和亲政大典两项,其他规矩礼仪都是比之大婚预备的,当罢朝三日,帝后共寝三晚。

  说这话的时候我没有抬头,他开始并没有吭声,少顷才道:“皇后想得倒是周到。”

  我无声弯一弯嘴角。

  尽管表面上云淡风轻,眼睛也始终不去看他,把手移开他腰间时,我使了好大力气才压下想要抱一抱他的冲动,一遍一遍地告诫自己来日方长。

  盛装打扮之后,我与同样一身吉服的景熠乘了肩舆去寿延宫给太后请安,时辰晚了些,太后虽然没明着说出什么来,只是那些冠冕堂皇的谆谆训诫:“皇后自今日起成为后宫之主,皇上大婚多年,哀家总算了了一桩心事。为后者,当修德自持,和睦宫闱,勤谨奉上,绵延后嗣,上替皇上分忧,下为妃嫔表率,才不负统领后宫之责。”

  我自是谨声应着,神态礼数不差半分,让太后挑不出什么。

  这边得了赦,回到坤仪宫,我知道接下来要见的,就是他那一后宫的如花美眷。

  坤仪宫是皇后正宫,其正殿为漪澜殿,宽大敞阔,高贵威严中不失精致华美,与乾阳宫的政元殿遥相呼应。站在这殿中,让我油然生了一丝敬畏,母仪天下只是说起来好听,惊天富贵背后的千钧重担不是一般人可以想象。

  迈入漪澜殿,身边的景熠盯着那当中正座有一点出神,眼神中带着一点悲伤的孤独。

  这里是他母后当年所居的宫殿,已经空了十二年,一朝易主,如果是容成潇,他大概会狠狠地恨她的亵渎,偏偏却是我。

  我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,一时尴尬,蔡安的声音在身后适时响起:“启禀皇上,贵妃携慧妃、宁妃等一众妃嫔前来拜见皇后娘娘,已候在殿外。”

  我闻言转身,忽然心里一动,慧妃——

  我似作无意地歪头看了景熠一眼,此时的他已恢复了平日神色,也不看我,随口应了一句:“叫进来吧。”

  说着径直朝正座走过去,我见状跟在他身后一步,等他转身坐了,才随着落座。

  比起怕景熠因着我入主漪澜殿而对我产生排斥,我并不怎么担心被那个慧妃认出来,左右我与她之间还是她欠我多一些,她若有胆子开口,一定会死得很难看。

  然而我自以为考虑周全的局面,到那一众女子进殿来之后,还是出乎了我意料。

  “臣妾等参见皇上,皇后娘娘——”

  跪在最前头的是一个绰约多姿、仪态万方的女子,贵雅神态下有着掩饰不住的锐利眼神,自是贵妃薛婵无疑。她身后是五六个位份高些的,看打扮俱是三品以上各掌一宫的主位。

  在这些人里头,我没有看到那个慧妃,或者是说,我一直以为是慧妃的那个女子。

  愣了一会儿,场面一时寂静,景熠如没看见一般,就由得我冷场,还是蔡安在一边小心翼翼地提了句:“禀皇后娘娘,后宫妃嫔全数在此,请娘娘示下。”

  “哦,”我应着,这才笑一笑,“哪里有什么示下,都快免礼。”

  一句话让我收获了好几处或惊异或轻蔑的目光。

  众人起身后,贵妃的目光随即飘向景熠,景熠十分配合的开口,话却是对着我说:“几年来一直是贵妃代理后宫事,还算稳妥有序,皇后初掌后宫,恐有不周,大可多向贵妃采问些。”

  我略略侧头,景熠虽然话里还算客气,意思却十分明确,恐有不周的话都摆出来了,哪里还有我置喙的余地。

  于是我维持着淡笑模样,道:“臣妾初入宫闱,一片生疏,诸事处理定是不周,为免有损内宫秩序,不如请贵妃继续协理代管一些时日,也好容臣妾循序渐领。”

  “既然皇后有此一提,”景熠随意地摆摆手,仿佛顺水推舟一般,“贵妃就勉为其难吧。”

  贵妃笑意盈盈地低头一礼:“不敢,臣妾自当全力辅佐。”

  我见了心里不由略沉一下,想要架空我还要从我嘴里说出来,这下马威也算高明,且不说这里头会有什么谋划,单看景熠能配合她来这么一遭,这个贵妃就不可小觑。

  只是把夺权说成辅佐,到底是忌惮了容成家,多年须臾间决定生死的生活让我惯于注重细节,知道这一点差别之中可做的文章恐怕多得很。

  景熠陪我坐了一会儿,到此算是完成了立后的全部仪制,很快就起身离开了,我领着众妃嫔送走了他,回转时笑容减淡,缓缓扫视一圈才道:“贵妃帮本宫认认人。”

  贵妃愣了一下,随即笑着应:“是。”

  有主位的共有七宫,除了金禧宫贵妃还有两个二品妃位和四个三品贵嫔,另有四五个有封号的婕妤和嫔,贵妃一一的给我念了一圈,被指到的都各自低头向我施礼。

  我似认真又无意地听着,不插话也不提问,就只在看到慧妃的时候把目光停留了一下。

 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女子,如果她才是慧妃,那半年前闯进政元殿的又是谁。

  待都介绍完了,我随意地点了头:“贵妃辛苦,着大家散了吧。”

  说罢也不管贵妃瞬间微变的面色和殿内那些各自心思的眼神,悠悠然端起水陌递来的茶喝了一口,稳稳地受了众人的跪安,看着她们将要退出去的时候才不急不缓地添了一句:“慧妃留一下。”

  所有人的目光登时都奔了慧妃,我特别注意了另外几个高位,宁妃的眼睛只在慧妃身上停留了一下就别开,端贵嫔十分惊讶,瑞贵嫔满面茫然,穆贵嫔盯着我看,文贵嫔迅速朝贵妃看过去,贵妃则稳稳地没有半点反应。

  我淡淡笑了,看来这一句话让我收获颇丰。

  阑珊说过,要想少费些力气就要用巧力,佯攻之后佯退,卸其防备再出其不意,弱点也就尽现了。

  如我预料的,慧妃在意外中有一丝慌乱,讪讪地应声留下,我跟着又把殿里的下人都轰了,只留了水陌在身边。

  见人都走净了我依旧不开口,慧妃那几分手足无措开始展露无遗,少顷终于忍不住讷讷开口:“不知皇后娘娘留臣妾是——”

  “哦——”我一副刚刚回神的样子,“慧妃坐吧。”

  这一句之后,我又没了动静,只是慢慢地抿着茶,好一会儿才道:“慧妃可认得我?”

  慧妃“啊”了一声,一时怔忡。

  我笑了一下:“政见立场总是随利益而变,后宫也是一般,慧妃可要想仔细了才好。”

  把拉拢说得如此明白,让她颇迟疑一下,很快道:“臣妾不懂娘娘所指。”

  我抬眼看她:“慧妃有多久没有与家人联络过了?”

  “不懂就算了,”我不等她回答,紧跟着摆摆手,“本宫也是随便说说。”

  一两句间,从我变回了本宫,我直言露骨之后又显得无甚诚意,彻底迷惑了她,接下来我也不理坤仪宫外头候着多少等着觐见新后的内宫掌事官员,意犹未尽的与她东拉西扯,问些后宫里无关紧要的事宜。再无关紧要,依旧让她答每一句之前都小心翼翼地思量再三,直耽搁了大半个时辰才得以离去。

  唯一的旁观者水陌愈发的糊涂,见没人了忍不住问我:“小姐,你这——是想拉拢她?”

  水陌是跟着我进宫的三个丫头之中唯一能信任的,大我两岁,是我记事后那一两年在容成家唯一的玩伴,后来日日与刀剑为伍了,偶尔还会怀念起那个整日跟在我身边的小女孩。她娘是我娘当年的贴身侍女,后来也是早亡。

  “怎么?”我挑眉看她,“是不是手段拙劣得让你大失所望。”

  水陌看着我怔了一下,忽然现了惊讶神色,试探着对我道:“不是拉拢,就是要害她了,为什么?她是贵妃娘娘的人么?”

  我扯动嘴角笑一笑,水陌到底是聪明的,可惜她只知道我的敌人是贵妃,却不懂我心里的新仇旧恨。

  并不答她,我道:“去宣内禁卫指挥使进来。”

  傅鸿雁进来的时候看都不看我一眼,规规矩矩地请安,单膝点地:“卑职参见皇后娘娘。”

  把水陌也打发出去,我走到傅鸿雁身边,听了一下确定无人才开口:“鸿雁。”

  他连头都不抬:“娘娘乃后宫之主,并不适宜与卑职单独相见。”

  “鸿雁!”我皱皱眉,“我有事问你。”

  傅鸿雁依旧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:“坤仪宫上下护卫由指挥同知郭兆麟负责,卑职也定当尽心竭力。”

  我顿时气结:“我用得着你尽心竭力——”

  话没说完又停住,我默然片刻,道:“如此有劳傅指挥使费心。”

  叹一口气,我把眼睛别开:“没事了。”

  “卑职告退。”

  傅鸿雁起身,却没有离开的脚步,少顷听见他的声音,“见过你的侍卫早在半年前就调往别处了。”

  我转过头去看他:“我不是想问这个。”

 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,有一点无奈的:“那是要问什么?”

  “当日——”我犹豫一下才道,“政元殿里那个女人是谁,哪去了?”

  “怎么?”傅鸿雁带些意外地扬起眉毛,“要报仇?”

  我瞪他一眼:“对,我费这么大力气进宫来,就是要找她报仇,你爱说不说。”

  “平妃,”他微微一笑,答得倒是痛快,“出事之后就被皇上贬到冷宫去了。”

  这会儿轮到我有点惊讶的一愣,傅鸿雁见状紧跟着一句:“是以前德妃的人,失了靠山,早晚也在后宫待不住。”

  我哼笑一声,明白他的意思:“放心,我不敢自作多情。”

  当晚景熠果然没有过来,听水陌说是去了贵妃那,比起几个丫头的忿忿然,我反而是松了一口气。

  再两日就是中秋,宫宴开在长阳殿,自然是贵妃早早置办妥当,据说比往年都要盛大隆重些,我坐享其成的顶了个中宫恩泽的美名,有没有人领这个情还在其次,重要的是这一场歌舞升平让我看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景熠。

  宴会当天,太后坐了一阵子提前退席之后,殿内妃嫔逐渐开始蠢蠢欲动,起初还因着我的在场而略有拘谨,在景熠的默许甚至怂恿下,一个一个都开始献歌献舞、软言献媚起来,无论是敬酒还是邀宠,景熠大多来者不拒,甚至明显的纵容着一些妃嫔为了获得他的注意而玩起的小把戏。

  我始终闲适居于一旁,酒肆之时的景熠对我来说是完全陌生的,让我突然就生了一些恐慌,无论是冷静寡言还是精明算计,我都可以试图达到,但如果他喜爱的是这类娇媚依人的女子,我又该如何自处。

  早就知道他身边充斥莺燕,真到了跟前,还是难免起了眼不见为净的冲动。

  一直到蔡安凑上前低声报了政元殿的急务,景熠听了侧头一顿,眼睛里几乎瞬间就现了严厉精锐,再看不到半分谈笑柔情,有眼色的妃嫔都迅速退开,有两个大概是刚进宫不久的慢了片刻,立刻就有如刀的目光扫过去,让人倏然冷到透骨。

  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可以把两种状态划分得如此清晰,变换得如此纯熟。

  心里一松,忍不住笑一笑,这才是我熟悉的景熠,以前他身上最让我排斥的那份冷峻生硬,此时在我心里竟然变成了令人期待和欣慰的东西。

  同时,又是彻悟。

  景熠并不是容不下我,而是政务之上的他,身边容不下任何女子,如果我没有绕一个圈回到起点,得以看到这一幕,也许怎么都不会懂。

  第二日起,开始有亲贵王妃和高品级的诰命入宫觐见。

  这种抛头露面的场面事我依旧不擅长,特别是其背后有错综复杂的朝堂派系,好在华贵殿堂正座当中的是自己,大多时候我便沉默寡言,我的话越少,她们越是惶恐。其中慧妃的娘,正二品监察院左都御史张正良的夫人被我如法炮制的单独留下,这回连试探都免了,就只喝茶闲谈,好一会儿才给放走。

  景熠一连几日并不到我这边来露面,我不紧不慢地布着我的局,时不时地对来请安的慧妃展现特殊的优待和重视,有一回还刚让人瞧见我入了夜独自一人往慧妃的清延宫去。

  八月二十,清延宫里经密报查实,搜出了巫蛊之物,这些摆到我面前时,我满面震惊,迟疑着试图拖延,贵妃哪里肯依,闹到景熠和太后面前,慧妃自然是罪无可恕,直接废为庶人进了冷宫。

  景熠下旨的时候是在漪澜殿,面对着那个瘫软喊冤的女子,他脸上并没有什么情绪,贵妃微扬着下巴震视全场,我则始终一副淡淡的微笑模样。

  我要的,就是这样的结果。

  平妃是不是德妃的人我不清楚,但慧妃以前却的确是容成敏的人,这是容成耀提供给我的消息,容成敏死后慧妃为了保住性命地位,转投了贵妃麾下。她爹张正良,也是个墙头草,一直在薛家和容成家之间摇摆,左右逢源。

  贵妃的耐心比我想象的还要少,她与容成敏的缜密布局后宫不同,她靠的就是太后,手段狠辣有余,心思却不够细腻,容成敏死后她一人独大,表面上接受了一些容成敏旧部依附,但从来就没有真正信任过,而我要的,就是让这些人都看清自己的处境,才方便我重新拆分后宫。

  贵妃想要迅速动手把我与她分庭抗礼的可能扼杀在萌芽,不想却正中我的下怀,进宫不到十天,我就把景棠对太后使过的手段重复了一遍。

  都说后宫是另一个朝堂,在我看来,它也是另一个江湖。

  无论我是落影还是容成锦言,胆小怯懦?笑话。